我的奶奶不识字，是旧社会的文盲，但这一点也不影响她成为讲故事的高手，常常寥寥数语就能跌宕起伏。
“二柱子那弟兄俩，干木工干得可好了！在早的时候，村里谁家娶媳妇，那家具，都是他们俩给做，就是可惜了……”有一次奶奶边给我纳鞋垫，边说道。
“二柱子是谁？”我一头雾水。“以前，他家住得离咱家不远，天天在院子里做木工赚钱，有了钱就进城胡花花，花净再回来。”
原来是老家从前的邻居。不知道为什么，年纪越大，奶奶的记忆似乎越年轻，经常没有任何铺垫就跳回到从前。
“后来呢？兄弟俩去哪儿发财去啦？”我问。
“唉！都死啦。一个在外头热心肠，救落水的醉汉，把人家托上岸，自个儿淹死了；一个后来得了啥病，没一年就没了……”
我非常遗憾，那时候我还只是个孩子，女人“八卦”的天赋还没被发掘出来，不然我一定要多问几句，比如他们难道都没有成家？难道没有孩子？难道也没有父母？如果有，这样悲惨的家庭，后来又经历了什么？
“我给你说哎。”一个晾被子的晌午，奶奶喊我。“你五姨奶奶的小姑子跑了。”“咋跑啦？五姨奶奶的小姑子是谁来着？”我大吃一惊，有些语无伦次。
“那一年闹饥荒，很多人啊都饿跑了，你五姨奶的公公婆婆商量着说，不行偷偷把闺女卖了，谁知道叫闺女听见了！”奶奶停顿了一下，咳了几声，压低声音和我凑头说：“那闺女太俊了！跑的时候，才十七。”原来是闹饥荒的时候发生的事情，我爸那时候都还没出生，难怪我找不清人物关系。
“那她跑哪里去了？会不会半道儿里被人抓回来？”我替这个十七岁的小姑子捏把汗，脑子里竟然浮现的是《小小飞虎队》里，孩子们扒火车的场景。
“翻墙跑了。”我紧张的心松开了一些。“没跑多远，就是邻村儿里找了个富户躲起来了，人家给吃给穿，她给人家没名没份的生了俩小子。”
后来看了冯氏电影《1942》，我才意识到在那个年代，一场全国性的大饥荒究竟意味着什么。奶奶出生于上个世纪三十年代，这样一场家破人亡的饥荒，应该是她童年时代极可怕的回忆之一。可是，历史中、电影里触目惊心的饥荒，最终在奶奶嘴边，就只留下了一段“为人生养儿女、换口饭吃”的乡野八卦。果然是王开岭说的那样：在这个世界上，女人常常因简单而成为受害者，但她们是脆弱的强大，不同于男人是强大的脆弱。女人也是最有韧性的，不论怎样的灾难都能嚼碎咽下，只要能活下去。还好，这故事里的小姑子，至少在世间留下了血脉，虽然她是被亲生父母舍弃了的。她是否被养老送终，我当时没有追问，如今也就成了谜。
“人总有落难的时候。”一天夜里，我和奶奶躺在床上，她继续自顾自的念叨：“有天晚上下着大雨，一对脸煞白的外地夫妻敲咱们家的门。你知道咱们家在村子的最西头，半夜里有人敲门，肯定是投靠来了。”
我当然记得那些捧着碗，咝咝吸着面条的落魄的外乡人。“行者之赴家，食者之求饱。”赴家、求饱是人的本能。后来我读宋人词中有句“隔江人在雨声中”，我对江没有感触，只喜欢后五个字。
“你说说这是什么命啊！”奶奶心疼的直咂嘴：“那男的是个省城的大夫，给很多大官儿看过病，女的是个教师，起早贪黑教书育人。孩子才不到五岁，在家门口生生的竟被人拐跑了！你说，行善积德的人，咋还能受这灾难呢！”
我也跟着心疼，“万里悲秋常作客, 百年多病独登台”。人什么时候倒霉, 谁也不知道, 真正大难当头的时侯, 谁也帮不到谁, 只有从自身寻求力量。歌德在《诗与真理》中说, “人们在所有的事情上, 最终只能求助于自己。”
往事并不如烟，它让我们从一个个不识字的奶奶口中听说，并从中汲取养分，修养我们的精神与人格, 预备忍受将来最难堪的试验。
（泰安市公安局岱岳分局 刘金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