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日西斜,天空暮色尽染。华灯未上,仅见炊烟起,远山接近霭,山村小河入画。
宁静似暮曲初奏,一点点挤进画布,把黄昏染成七彩。远山、小村、古树还有那轮残破的石磨,静静地躺在地平线上。一天,恰如往日,悄悄地离去,未增添什么,也未减少什么。
老人擎起慵懒的身子,把旱烟袋往鞋底上狠狠的磕了两下,烟袋往青竹烟杆上缠了几圈,往腰上一别,回头呼喝了一声,转身往村子方向走去。那条老土狗在背后跟着,嘴里叼着一个马扎,走几步摇一下尾巴。一人一狗如同老友一样,缓慢地走着,沿着这细长的山路。山脚离村子不远,和斜阳同路。
初春,野花次第绽放,象挡不住诱惑的孩子,一个个从石缝里、泥土里、碎瓦片里爬出来,睁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这新奇的世界。老人走在这山路上,不时蹲下身子,把小草和野花从山上滚落乱石的魔爪下拯救出来,看着渐渐挺直身子的小草,老人像看着自己的孩子,皱纹也舒展开来。这山这水就是老人的家,不沾染一丝尘色。
村口,古树参天,石磨横陈,小河打了个弯绕过,一座小小的石桥上沾满斑驳的青苔,象历史的书签一页页地翻过。
不远处,村支书快步迎上来。
“老李头,你可回来了,让俺好等。”话里带着几丝埋怨。
“怎地啦,二兄弟,又给俺送面了,上次送的还剩下不少哩。”老人憨厚地笑着。
老支书推了老人一把,说道还说哩,有好事哩,还不快回。
老人纳闷地搔了搔本来就不多的几根白发,“那啥,二兄弟,到底啥事你倒是给透个底哩……”
“别问了,你家去一看就知道了。”
这样一来,老人就更加纳闷了,老支书在前、老人在后,两人一狗慢悠悠地往家赶。
老人的院子在村东头,几句话的功夫就到家了。
远远的,好大一群人,一溜长长的小轿车从自家院子停到村里的大路上,打眼看去有好几十辆。老人悚然一惊,停住了脚步。
老支书回头见老人没有跟上来,又往回快走几步,拽着老人的胳膊往前走,怎地,怕啦?
怕,怎么会?从四十年前自己就没有怕过,如今年至花甲,更不知道怕为何物了。
走,去看看到底是啥事,老人反推了村支书一把,昂首向前走去。
走至近处,家门口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看老人走近了,熟识的人喊了一声,老李头来了,登时人群散开,留出一人通行的小道。
老人正准备抬脚往里走,一个人影一下子冲进他怀里,轻轻地喊了一声爷爷,然后嚎啕大哭。老人低下头,是一个双十许的姑娘,长发及肩,双颊含黛,体态轻盈,奈何双眼垂泪,倒是恰如此刻风景。
“姑娘,别哭,你这样一哭倒让老汉纳闷了。”老人赶忙劝慰道。
“爷爷,我……我……”姑娘哽咽着,一时说不上话来。
“你是……你是燕子?”老人揉了揉眼睛,有点不敢相信。
“嗯,是我”燕子的哽咽声小了,慢慢地抬起头,离开老人的怀抱,用手背擦掉眼角的泪,腼腆地笑了笑。
老人正想问一下燕子的近况,却被一声大笑打断了,一个身材魁伟的中年人面含笑容地伸出双手走过来。
老人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场面,尴尬地把手从袖子里抽出来,不知道往哪里搁。中年人一把抓住老人的手,大声地说着谢谢。闪光灯噼里啪啦一阵爆闪,老人眼里闪过一阵惊悸,心里的疑惑更重。
中年人身后跟着一大群人,打眼一看有几十口,男女老少都有,几乎全是陌生面孔,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熟悉的是乡镇的李书记。李书记在人群的靠后位置,也是脸上带着笑。老李头远远地喊了一声,李书记你来了,怎么不进家去?
中年人回首瞟了一眼,李书记快步跑过来。老李叔,这是省里的赵书记,听了你的事迹后专门过来看望你的。
老爷子,我是省里的赵国良,从报纸上看到关于你的报道,深受感动,没有经过你的允许就带省里市里和县里的人马过来看望你,还请你老见谅啊。
见老李头有点懵,村支书在背后用手捅了捅他,悄声说:也不能让赵书记在外面站着吧?
老人恍然大悟,瞧,看我,赵书记来了好久了吧,快进屋歇歇。
镇里李书记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赵书记回头看了他一眼,伸手虚让,让老李头先进屋,自己跟在后面迈步进了屋子。
屋子很小,共三间,左右两间是卧室,中间一间做为会客用。说是客厅,其实也是厨房,一个大的锅灶占了屋子的四分之一面积,本来不大的房间就显得拥挤起来。
屋子中间摆着一张破旧的八仙桌,油漆斑驳,古铜色的桌面星布着大大小小的油渍。桌子的东西两边各有一张木椅,与其说是椅子不如说是凳子,仅能坐人而已。
椅子很脏,老李头上前用袖子擦了擦,讪讪地笑了下,说:赵书记,您大老远地来,先坐,我去给您烧水泡茶,说完老李头转身要往屋外走。赵书记一把拉住老人的手,老爷子,您别忙,国良哪敢让您老劳动,国良惭愧啊。您家里出了个英雄,您老也是英雄,今天国良带着省里、市里和县里的班子来看望您老人家,一个是送来迟到的敬意,二来是过来取经,向您老学习。说完赵国良深深地向老李头鞠了一个躬。
别。。。别。。。书记您这样说可折了老汉的寿了……老李头慌不迭地让开。二兄弟、李书记你们看,这可是咋说哩……
镇里李书记从后面挤过来,老爷子,你就别忙了,赵书记要不你们先坐下聊,我们出去准备了下?
赵国良微微点了下头,左右看了一下。省市级的主要领导留了下来,其他随行人员都站到了院子里,门口只留下省市电视台的记者在屋子的门口照着相。
赵书记首先打破了沉默,老爷子您教育了一个好儿子,他是我们的英雄,只是我们知道了晚了,非常对不住。
赵书记,您这是抬举他了,虽然他走了近二十年了,但是我还是觉得他救了那几个孩子,值。人的价值并不是在于他挣了多少钱,取得了什么样的地位,关键是他是不是做了他应该做的事,我为我的儿子骄傲,真的。说着,老李头忍不住掉下了眼泪。
回忆象一扇窗,在老人的面前慢慢打开……
十九年前的那个夏天,天热得象一个烤箱,小草趴在地上耷拉着脑袋。老李头那时才三十多岁,当然也不能称之为老李头了,他的名字叫李满,但是别人都叫他李二担,因为别的男劳力担一担石子都压得直不起腰,他担别人两倍的量依然健步如飞。
当时,村里有个石子场,老李头就在石子场里干活。家里女人因为难产死了,给他留下一个男孩。老李头从此也没有再成家的念头,一心供孩子上学,一晃十六年过去了,孩子很争气,学习也好,高中毕业考上了省里的一所大学,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正是那个夏天,孩子很兴奋,他是十里八乡唯一一个考上省重点的学生,于是他决定把这个喜讯告诉自己的父亲。
六月的天,就象娃娃的脸,刚开始还是艳阳高照,不一会风拉过一片乌云,把整个天空盖得严严实实。一声霹雳过后,大雨如注。
因为连年的开采,加上山上的土附着力不够,雨水带着泥和大小的石块顺着河奔腾而下,在河的下游,靠近村子的地方,几个孩子还没有发现上游的变故……
老李头的儿子远远地看到这场景,没有犹豫,跃入河中,救出四个孩子,在他挣扎着把最后一个孩子推上岸边的时候,一块大石从他身上碾过。他最后救上来的女孩就是燕子,陈燕——那个后来考上同一所学校中文系的女孩,是她写的那篇人物通讯,把这个故事展现在世人面前。
后来,老李头看到的是满头是血的儿子,还有紧紧攥在手里带血的录取通知书……
再后来,老李头拼命地植树,把荒山全部种上了大大小小的果树,他觉得看到了树就仿佛看到了儿子的笑容。
泪水不经意地落下,多久没有流泪了,老李头记不清了,好象是去年夏天,在儿子的坟头,也或许是前年,反正是记不太清了,眼泪好象在儿子离去的那一年就哭干了。老李头用袖子擦了一下眼睛,抬起头,说:不好意思,没有忍住。
赵国良站起来,走到老李头面前,眼睛里也充盈着泪水。老人家,听了您的事迹后,我深受感动。经过研究,我们决定把您的事迹编入教科书,让我们的后人们学习您的事迹……
别,别,我没有什么可以学习的,如果有可能,我想请书记为我们山村建个小学,山里孩子苦,但是没有知识不行,可是去山外上学太远了,孩子们小来回不安全。
……
半年后,在山村的后面建起了一座小学,学校里和孩子们在一起游戏的一道火红的身影,是燕子,她说山村在召唤着她的心,她的梦应该从这里重新启航。
小学的操场里立着一个雕像,那样子有七分象老李头,他面向远山,无尽的思索,目光尽处一道灰色彩虹斜挂,一头在山村的脚下,一头在天边…
(宁阳县局民警 田作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