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翻看老相册,发现小时候穿同一件白色连衣裙,照过许多照片。
----跟妈妈在光明水库鱼塘边,妈妈蹲着,怀里揽着我。我手里拿一支刚从荷塘里掐下来的荷花骨朵,笑得跟花骨朵似的。妈妈穿件花衬衣,特意将袖子挽得高高的,露出手腕上明晃晃一只手表。这细节极富时代特色,我还见过我妈跟一辆大金鹿自行车合影的照片呢。
----我顶着一头时髦的爆米花发型,衣袂飘飘站在池塘边,咧嘴大笑。那小样儿,颇有几分似秀兰邓波儿。
----青岛海滨。背景是泛着白浪花的一望无际大海,几点白帆影子。爸爸坐在沙滩上,我紧紧偎着他,一手叉腰,短发被海风吹得飘拂,稚气地欢笑着。
这件为我臭美妞形象立下汗马功劳的白色连衣裙是爸爸出差时买回的。纯白色,公主袖,当年顶时髦的面料----的确良。亮点在于前胸和膝盖位置分别刺绣了两枝花,绿色的花枝跟叶子,红色的小花,曲婉有致天真烂漫的样子。我穿了白裙子去幼儿园,老师笑眯眯夸奖:“好一朵漂亮的小红花。”
“我爸爸出差给我买的!”我挺一挺胸脯。
“你爸爸长得很帅!”说这话的是党老师,幼儿园最漂亮年轻的一位阿姨。
回到家,我高高兴兴一字不差的将赞语转述给爸妈。他俩都笑了。
爸爸从年轻时候起,俊朗的外形和气质广受亲朋好友妇孺老幼称赞。我妈绝对算得上“第二眼美女”,一双轮廓鲜明的丹凤眼,两道浓而长的眉毛,嘴角坚定有主见,眉宇间一丝淡淡忧郁。可惜,我似乎没能继承爸妈的优良基因。按说照着爸妈的路子,我会长一副清丽面孔,可现在看来,造物主像是故意跟我开玩笑,将我爸我妈的优点给全数精确忽略掉,单单摘出他俩五官中显而易见的缺点,拼凑出一个我。害得我既不随我妈,又不太像我爸,自己一个模样。我妹妹则幸运得多,从小就被夸伶俐俊俏,十足老爸的翻版。长大后则是大眼睛甜美笑容的美女一名,跟老妈站一块儿,百分百童叟无欺绝不掺假的亲娘俩。撇下我,不尴不尬站一旁,倒像个外人。
扯远了,且说回正题。
那年我五岁,上幼儿园大班,暑期里爸爸带着我去青岛游玩。那时候市面上全是国营招待所,根本没有现如今缤纷林立的星级宾馆,更不可能有条件住单间,爸爸跟我挤住在一张单人床上,房间里另外有单身男客,样子像是外地来出差的。靠近窗户下面放着一张桌子,上面摆着漱口杯,里面规规整整放着牙刷、中华牙膏。我爸爸的杯子里除了一只牙刷和一管中华牙膏之外,还搁着半个馒头。
这馒头是咋回事呢?
这事儿曾经被当作笑料,被爸妈津津乐道了二十多年。话说我小时候特别馋,饭量大,肚子像个填不满的无底洞。跟随爸爸住招待所期间,每当开饭时间,我徜徉在洋溢着大白馒头白米饭香味儿的招待所餐厅里,活像一个掉进了猪油堆的饿汉。据我爸说,我埋头在桌上吃个没完没了,雪白雪白的馒头像阳光下迅速融化的雪堆,在面前的盘子里飞快地减少。这情形着实令旁观者啧啧称奇,也令我爸爸大为窘迫。没奈何,我爸只好趁人不注意,每顿饭从自己嘴里省下半个馒头,偷偷藏在裤兜里,带回房间供我零食。
我记得当时住在招待所二楼,有次午饭回房间,爸爸落在后面,我腿脚麻利地径直往楼上跑,顺着楼梯口一拐,在走廊里迷路了。走廊两旁是绵延不绝的一模一样的房间,我孤零零站在那儿,傻眼了。我掉头往回跑,顺着楼梯往下直冲。迎面遇上两个正在上楼的男客,其中一位讶异地说:“哎呀,这是谁家的小姑娘,看跑得满头大汗的!”他那略带南方口音的普通话愈发加深了我置身于陌生环境之中的恐惧感。我不说话,只顾“咕咚咕咚”往下跑,从他俩旁边跑开。好在,我立刻看见了爸爸,他正在四处张望找我。我飞扑到爸爸身边,小脸涨得通红,心扑通扑通跳,白裙子的后背全被汗塌湿了。
爸爸领我去海边。平生第一次看海,海真大,海与天的交际隐隐看得到舰船,那庞然大物此刻看起来好小,仿佛一动不动地贴在那儿。海边有好多游客,也有举着相机招徕照相的人。爸爸请一位主动迎向我们的小伙子给照相,小伙子端着一架老式“海鸥”牌相机,头戴一顶鸭舌帽。我疑心他不是好人,因为在幼儿园的图画书里,我看到坏人、特务都戴这样的鸭舌帽,甚至连打鸡宝宝主意的黄鼠狼,也诙谐地戴着顶尖尖的鸭舌小帽。“鸭舌帽”指挥着爸爸和我坐在礁石上,背朝大海,然后他举着相机往后退,往后退,站住,屈膝,“咔哒”一闪。穿白裙的我和穿白衬衣的爸爸就此定格在老照片里。我左手搭在爸爸肩上,右手很舞台腔地插在腰间,手指头分得很开。
我从幼儿园时期便展露了强烈的表演欲望,四岁就在县剧院的舞台上扮演音乐剧里的配角,脸蛋儿被阿姨用胭脂涂的红彤彤,穿件小纱裙,头戴硬卡纸裁剪成的动物头像。我扮演小鸡,去小白兔家赴宴,在大森林里对着不怀好意纠缠着要跟去的狐狸义正词严地训斥:“狐狸狐狸,你没出息····呸!我才不带你呢!”唱完便翩翩地跳着下台了。很是惊鸿一瞥的样子。
扮演主角小白兔的,自然是幼儿园里最漂亮最受宠的女小朋友莎莎了,她长得很像一个真正的公主,也像饼干桶上印的女孩。
她有很多好看的衣服,但没有一件像我的白裙子那样的。
她有一个姐姐。我没有姐姐,也没有哥哥,弟弟以及妹妹。我是家里唯一的孩子。
我在县机关幼儿园上寄宿班,一星期才接回家一次。星期一早晨坐在爸爸的自行车后座上被送去幼儿园,星期六下午再坐在爸爸的自行车后座被接回家。
这就是我的童年。
一九八三年八月底,我六岁。
我穿着心爱的白裙子,脸蛋上被妈妈特意摁了两团红红的胭脂。
我顶着红红的脸蛋儿上学去,从此成为本市第一实验小学一年级三班新生。
我的童年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