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桥在一篇文章中说:“看得下去的书大半是老书。”老书如老瓷器,贼光去尽,经过了历史的沉淀,经过了历史的考验,浪里淘沙,流传下来的大都是精品。一部《聊斋志异》即是。多少人喜欢,多少人赞颂,你也说《聊斋》,我也说《聊斋》,他也说《聊斋》,说也说不完。任谁看,都如一粒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在内心深处荡起涟漪。从最早的王渔阳写赞诗“姑妄言之姑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时。”到今天马瑞芳“百家讲坛”说《聊斋》,评说《聊斋》的文字如天上繁星。鲁迅评价说“描写委曲,叙次井然,用传奇法,而以志怪,变幻之状,如在目前;又或易调改弦,别叙畸人异行,出于幻域,顿入人间,偶述琐闻,亦多简洁,故读者耳目,为之一新”,毛泽东评价说“《聊斋志异》可以当作清朝的史料看。”,虽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是知名人士阅读《聊斋》的一番感慨、几句嘉言,会对《聊斋》的流传,推波助澜,影响深远;平头百姓读《聊斋》则茶余饭后,负暄琐话,口口传诵,可以说一部《聊斋》不管是庙堂之高、江湖之远,真是妇孺皆知了。即便有“凡有井水饮处,皆能歌柳词”之称的柳永复生,也不能与蒲松龄比拟。比较起来,所有对《聊斋》的赞美,我更喜欢孙犁的话,从中可以看出孙犁对《聊斋》的态度。他欣赏和推崇《聊斋》、学习和研究《聊斋》,同情《聊斋》作者,并深受其影响。
《关于<聊斋志异>》一文,是孙犁1978年所写,洋洋洒洒3500余字。他从自己最初读《聊斋》的经历谈起,谈《聊斋》的通俗性,谈《聊斋》的现实主义,谈《聊斋》的语言风格,谈《聊斋》的非凡修辞,谈《聊斋》的内容形式,孙犁认为《聊斋》取法高古,“他主要取法于唐人和唐人以前的小说。”他还称赞说,“文字生动跳跃,传情状物能力之强,无以复加的简洁精炼,形成了《聊斋》一书的精神主体。”、“神怪小说,在中国文学史上,是汗牛充栋的。但是蒲松龄在这一领域,几乎是一人称霸。”、“这是一部奇书,我是百看不厌的。”,每一句都饱含深情地给予《聊斋》高度评价。除了研读《聊斋》,他进而关注作者,他略述蒲松龄生平,指出农村生活对蒲松龄的文学创作大有裨益。“农村是广阔的天地,人物众多,是文学创作取之不尽的最大最深的源泉,是民族历史文化的无尽宝藏,是国家经济政治最大的体现场所。”通过蒲松龄的生平,孙犁没有人云亦云的因蒲松龄科举不顺,穷困潦倒,而痛斥社会黑暗,而是公正地指出蒲松龄有着非常优越的创作环境,他说:“过于穷困,则要忙于衣食;过于富贵,则容易流于安逸。蒲松龄过的是清寒士子的生活,他兼理家务,可得温饱,因此,他可以专心著书。”这一说法与阿滢的文章《蒲松龄的幸福生活》有几分相似。有房住,有饭吃,有工作,有书看,有清闲,他是有充分的时间,从事采访、汇总,整理,思考、创作的。阿滢说“他大半生在毕府度过,在这里,有优厚的生活待遇,有良好的写作环境,有丰富的藏书可读,还有浓厚的文化氛围,作为文人复有何求?”此言不虚,即便今天,蒲松龄的生活也是让许多读书人所羡慕的。当然,孙犁对蒲松龄的穷困潦倒还是深抱同情,他说“蒲松龄也是发愤著书,终其生,他也没得见到他自己的辛勤著作印刷出版。”另外,孙犁还详谈了蒲松龄创作的题材,写作的技巧等。总之,孙犁的这篇文章,对今天的文学创作者及《聊斋》的研究者都提供了宝贵的意见和建议。从孙犁的文章里,可以看出他阅读《聊斋》的光景不下几十年,据称,毛泽东读《聊斋》是如此,邓小平亦是如此,邓小平还活学活用,化用《聊斋》中 “黄狸黑狸,得鼠者雄!”一句为著名的猫论“不管黄猫黑猫,只要抓住老鼠就是好猫!”对一本经典之作,用几十年的时间,一遍一遍的研读,常读常新,所谈的感受,当然是心得精华。可以说《关于<聊斋志异>》一文,是孙犁一生研读《聊斋》的结晶,是作为“书话家”的他的一篇大书话,是可以作为《聊斋》的序言永久刊于书端的。
孙犁喜欢《聊斋》,维护《聊斋》。蒋瑞藻作《小说考证》称《聊斋》“千篇一律,不愿再读”。孙犁对此进行了批判,他说“蒋氏做考证,用力甚勤,而于文学创作,识见如此之偏窄,不知何故。” 孙犁喜欢《聊斋》,赠送《聊斋》。“秀才人情一本书。”作为读书人,爱书人,孙犁是拿《聊斋》送朋友的,他没有 “宝剑赠烈士,红粉送佳人”那般投其所好的俗气,他是把自己欣赏之书,心爱之书赠送朋友。李之琏,1982年9月当选中纪委常委,
孙犁说“蒲松龄刻画了众多的聪明、善良、可爱的妇女形象,这是另一境界的大观园。”《红楼梦》中大观园,住着一群可亲可爱可敬可叹的少女佳人,黛玉葬花、宝钗扑蝶、晴雯撕扇、湘云酣眠,海棠结社,潇湘惊梦,红楼二尤,有多少可泣可歌的故事,一提名就能串起心酸,掬起泪珠儿。《红楼梦》写得是胭脂女儿,写的是温柔乡里的女儿,而《聊斋》多是底层的儿女,官家女儿也不过生在知府守备之家。更多是商贾之女、贫家之女、风尘之女。爱笑的婴宁,胆小的连锁,貌美的小倩,温柔的翩翩,多情的青凤,一提名字就觉得如在眼前,有血有肉,可握可抚。读其书,受其益,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与《红楼梦》相比,《聊斋》对孙犁的影响更大。纵观孙犁的文风颇有《聊斋》神韵,语言对白,细节描写得到《聊斋》的真传。尤其是他塑造的女性人物,亦如《聊斋》,多是底层妇女,所不同的是,孙犁塑造的更多是农村妇女,劳动妇女,精气神儿虽与《聊斋》一样精彩纷呈,却更多表现新时代女性的勤劳善良,坚贞美丽、英勇顽强、温柔体贴等形象,如《采蒲台》中小红母女、《蒿儿梁》中的妇救会主任、《光荣》里的秀梅、《藏》中的浅花、《钟》中的秀慧等。孙犁的短篇小说亦十分精彩,他的《琴与箫》被誉为“天籁之声”,他的《荷花淀》是中学生必学的范文。犹记得当时老师饱含深情,分换角色地读那段精彩的对话:
女人抬头瞪着他说:“死到哪里去了,这么晚回来!没你的饭了。”说着,拍拍手站起来要往灶间走。
水生坐在台阶上说:“吃过饭了,你不要去拿。”
女人就又坐在席子上。她望着丈夫的脸,她看出他的脸有些红涨,说话也有些气喘。她问:“有事快说。我知道,回来晚了一准没好事。”
水生咧嘴笑了,“你看你,尽瞎猜。”四下看看又说,“爹呢?”
“你还有爹呀?早睡了。”
“小华呢?”
“你甭跟我打岔,到底有什么事?给我痛快点。”
水生小声说:“明天我就到大部队上去了。”
女人停下了手里的活儿,怔了一下,站起来,并不看水生的脸。“不就是这么点儿事嘛,还又是问爹又是问小华的,婆婆妈妈不直说。我给你弄点饭去。”
水生一把拉住她:“我吃过了。今天在县里开会,会上决定成立一个地区队。我第一个举手报了名。”
女人的眼睛熠熠闪光:“你要是不积极,爹和我都不依你。”
一段情景,一段对话,就像是电影一般,在眼前晃过,水生和妻子二人的性格,动作,生动传神,声情并茂。温习这段对话,不由想起《翩翩》的对话:
一日有少妇笑入曰:“翩翩小鬼头快活死!薛姑子好梦几时做得?”
女迎笑曰:“花城娘子,贵趾久弗涉,今日西南风紧,吹送也!小哥子抱得未?”
曰:“又一小婢子。”
女笑曰:“花娘子瓦窖哉!那弗将来?”
曰:“方呜之,睡却矣。”
于是坐以款饮。
一问一答,活泼生动,乃真生活,真艺术!
孙犁被誉为文学界“白洋淀派”创始人,著作等身,他文章的精美,自不是我一个后辈小子能管窥全貌的。第十届民间读书会东莞年会时,南京的徐雁与天津的刘宗武两位先生一块研究策划纪念孙犁的事情,我刚好在侧,得闻雅音,徐先生嘱咐写篇关于孙犁的文字。对孙犁仰慕已久,却没有研究,想起他的《关于<聊斋志异>》的文字,不觉缘起,他读初读《聊斋》,喜欢有故事情节的长篇,如《阿绣》、《小翠》、《胭脂》、《白秋练》等,后来,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越来越喜爱那些更短的篇章,如《镜听》。还有“异史氏曰”的文字。这与我非常一致,少年情怀,易于感动,当然更喜欢故事曲折生动,年过不惑,则偏于怀旧,重于哲理,更喜欢理性的思考了。遂冒昧成文,写下《孙犁与<聊斋>》这个题目!
(新泰市公安局经侦大队 万志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