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假期第一天,从清音公园晨跑回来,百无聊赖地躺回床上。阴而潮湿的天色,室内帘幕低垂,暗沉沉、静悄悄,不知白天黑夜的样子。我喜欢这样幽闭的家居氛围:深,静,闲。我孤独而自在地呆在自己的空间里,任外面的世界天翻地覆,我只坐拥王城。理想的休息日就是这样子的,悠长,寂寥,将一切欲望降至最低。
正翻书之际,突然听到街上远远地有叫卖声,悠长,凄凉,未曾听清楚叫卖的内容,便戛然而止。我凝神而思:似乎很久以来都没有听到叫卖声了。那些各有腔调的磨剪子戗菜刀、修雨伞、补锅、收头发、收破烂、卖咸鱼的走卒街贩的吆喝声,在以前的日子里寻常习见,镇日回荡在街头巷尾,不同的季节有不同的门类,听到门外一声叫卖,就直觉地知道某一季节已来临了。雨过天晴必定有江浙口音的“修—伞--”,听声音便能在脑中描摹出一个四十多岁的瘦小南方人低头走在街上,穿一件灰扑扑看不出本来颜色的旧夹克,愁眉、寒伧、潦倒的模样。收头发、收破烂的大都有平邑、泗水口音,令我听来倍觉亲切。时移世换,这些声音,这些人都到哪里去了呢?
小时候城里有个卖面包的男人,三四十岁的样子,个子矮矮,骑一辆老式自行车,车后座上固定一只薄木箱,箱子盖做成开合式样,贴箱壁一层塑料纸,里面便是一个个圆面包了。那时的面包式样朴素,没有奶油果酱之类的花哨,滋味质朴原始。这两角钱一只的圆面包我并不能经常吃到,以当时家里的条件,这种消费算得上是小奢侈。周末被关在家里写作业,我便常常听到那悠扬高亮的吆喝声,“面—包--”,仿佛长长的吟唱。这男人有着异乎寻常的一把好嗓子,给人印象深刻难忘。他的发声极具特色,“面”字后面略有停顿,听起来真是糯而面;“包”字悠长而尾音袅袅,悠扬逸宕。我时常呆坐桌前,耳朵追寻捕捉他的声音,仿佛人早已骑自行车走远了,余音还在空气里摇曳震荡。他的声音有种异常明亮的磁性,就像是一大把冰糖在阳光下闪烁光芒。
他从事卖面包这项营生真是历史悠久,从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就听得这把吆喝声,后来我升初中、中专,居然他还在卖面包。那是中专毕业的暑期里,我听到熟悉的叫卖声,如闻故人来,惊喜地抓起零钱,趿拉着鞋子跑出门外。他竟然还是老样子,老式自行车,薄木箱,箱子上白漆的“面包”俩字。我不再是当年那个畏怯腼腆的小孩子,我朝他笑笑,主动告诉他:从小便认识你,你的声音真好听。他明显有些意外激动,脸庞瞬间明亮了一下。而我,不知怎么突然感到一丝讪讪,下意识里有点儿后悔自己的热情。
那次以后,他仍然天天来卖面包,我在家里听到那熟悉的吆喝声,才恍然明白原来他是每天都来的,只是小时候只有周末才听得到罢了。奇怪的是我再也没出去买过他的面包。如果那次没有主动跟他搭讪的话,我还会去买的,照常一样。可是,我已经向一个陌生人袒露了自己的内心,我不能再像从前那样若无其事,以坦然的态度面对他。我不由自主地矜持起来。我像一只合拢的蚌壳,将自己收缩起来。
我静静地坐在窗下,静静地听着悠扬如歌的“面—包--”由远而近,在我家周围盘旋,徘徊着远去了。我敏感地听出,他的声音里多了些什么。
现在的他,还能不能再发出那样一把嘹亮甜润的、闪烁着金属质感的嗓音?不再从事这项营生的他,如今流落在哪条街巷深处,寂寂地度日。他的声音永远镌刻在我的心里,一声声说的都是流年。